第七章
刘锦程立刻替他捏了一把汗,可是许诺十分难得地没有发火。她闷闷地叹了一声,居然说:“你说的也没错。”
林天行对邱小曼点头笑了笑,说:“我听你说话带点口音,家里是上海人吧?”
秦浩歌虽然受女朋友熏陶已久,可也只听得半懂,勉强翻译道:“好像是,你朋友家早先在上海很有名气。”
那里自古就是孩子们的玩水圣地,现在都快半夜了,水里还和下饺子似的都是人。刘锦程熟门熟路拐到一处僻静的水域。一片青草地,几块大石头,一株老榕树垂着根须,不远处的水鸟被他们惊起,哇哇叫着飞走了。
许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德语考试现场一般,一头雾水,赶紧请教秦浩歌,“都说的啥呢?”
刘锦程终于啃完了鸭脖子,拍了拍手,带头把衣服一脱,雄赳赳气昂昂道:“走!游泳去!”
淫贼林氏就在水里像一个被鱼咬住的鱼漂一样上下沉浮,水面上咕噜咕噜冒泡泡。
林天行一副知心哥哥的架势,安慰她道:“你也别太绝望了。男人也有关注心灵美的,你将来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,能欣赏你,并能忍受你的暴力的……”
林天行有点感动。他来了两天,基本处于失落和被许诺奴役的状态下,这时听到这么亲切的问候,难免热泪盈眶。
“我怎么帮?”许诺不以为然,“人家要吃的是你的豆腐,又不是我的。再说,把客人伺候开心,正是你店小二的职责嘛?工作要敬业。”
许诺瞠目结舌,就像突然看到大宝开口说人话似的。
刘锦再度把他抓上来,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,敬佩道:“林哥有胆识,母老虎的豆腐都敢吃。舍生取义千古第一人啊!”
秦浩歌被看得不大自在,咳了一下。
秦浩歌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,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,邱小曼娇媚地瞪了他一下。
可是紧接着看到林同学的手在水面上挥舞。她和刘锦程吓一跳,赶紧钻水下去,把林天行捞出了水面来。
邱小曼又说:“你看起来也不像大少爷嘛。”
林天行老实地说:“对不起啦。”
午夜清凉的河水彻底包围着她,寂静之中她似乎可以听到鱼儿在水底的呢喃,水草轻轻拂着她的脚,一个一个泡泡从她鼻里嘴里冒出去,飞快上升到水面,然后化做虚无。少年人本该无忧无虑的生活,被这热气一烘,细节的忧伤都膨胀扩大起来。而少年情怀也总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心里翻涌。
林天行气道:“你看到了也不来帮我?”
林天行苦笑,“这都是什么吗?”
林天行悲愤地走过来,指着许诺,“你,老鸨!”又指着刘锦程,“你,龟公!”
许诺冷笑,“打不死这个淫贼!”
邱小曼眼睛一直盯着林天行,倒是说回了普通话,“你是一个人来的啊?这里是有小偷摸游客的包呢。你联系了家人了吗?”
“哦。”邱小曼说,语气有丝掩不住的失望,“那,以后大家一起玩啦。”
许诺和秦浩歌都微微吃了一惊。邱妈妈是邱小曼心里永远的刺,她从不在人前提她的。
秦浩歌侧过身去,很自然地牵住邱小曼的手。林天行这才回过神来,鬼使神差地瞄了许诺一眼,许诺回瞪他,眼睛里迸射幽蓝的怨火,吓得林天行赶紧学着大宝一样刨着水上了岸。
邱小曼两眼发亮,兴奋了,“啊是红馆的林噶啊!我小辰光听阿拉娘刚够呃。侬居然林噶呃后宁啊!”(是不是红馆的林家啊!我小时候听我妈说过的。你居然是林家后人啊!)
林天行哪里敢说是,“没有!没有!吃的好,住的好,还能上网玩游戏。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。”
林天行抱着泡沫板小心地游过去,在她耳边说:“你也别看了,看穿秋水,那都是人家的了。”
许诺继续点头,“你都这么说了,那想必是了。”
“这是谁呀?”她笑问。
“大家都在呀?”邱小曼也从树林后面绕了过来,手里还提着一盏小灯笼。她穿着白色大蓬裙子,纤腰盈盈不足一握,披着蓬松的头发,一双大眼睛仿佛月下湖水,整个人像是从八十年代的旧挂历里走出来的女郎一般,别有一番风韵。
水里的人纷纷望过去。刘锦程高声招呼:“秦哥,邱姐。”
许诺和刘锦程一口气来来回回游了两趟,这才停下来玩水,一下钻密子,一下打水仗,好不热闹。林天行好奇地瞅着,许诺那圆滚滚的身体在水里却出奇地灵活,上钻下窜,就像一只圆肥皮毛光华的大水獭。他回味着自己这个比喻,很不厚道地嘿嘿怪笑起来。
林天行说:“我出来玩玩而已,不用叫家里人担心啦。反正有许诺收留我嘛!”说着身出手去,想在许诺的头上或者肩膀上拍一拍,表示两人阶级感情深厚。可是许诺把身子一扭,鱼一样地滑开了。林天行只好傻兮兮地拍了一下水。
邱小曼说:“小林,咱们这镇子小,大家都是亲戚,你又是客,有什么需要,只管说就是。”
许诺上了一趟楼,下来时已经把游泳衣换好了。小林子不会水,但是还是可以在水里泡泡的,于是从刘锦程那里借了一块泡沫板子。三个人一狗奔至镇西门口的一个大水湾。
几个人聊了几句闲话,然后秦邱两人又手拉手甜蜜蜜地先走了。
刘锦程把毛巾一丢,做了几个热身运动。许诺赶紧捂耳朵,念道:“来了,又要来了。”
刘锦程惋惜地摇头,“啧啧,姐你下手也太狠了,还专打脸!”
草地上传来脚步声,一个男生说道:“是诺诺他们。”
邱小曼呵呵笑道:“我妈是上海人。”
“什么来了?”林天行不解。
邱小曼含蓄地说:“小市民啦,阿拉娘西了早。我帮姥爷哦里相老早么联系了。”(小市民啦,我妈早死了。我和姥爷家早没联系了。)
许诺本来想发作,可是转念一想,吃亏的又不是她,她生哪门子气?于是心态平和下来,过去和刘锦程抢鸭脖子吃。
林天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了,“是阿拉哦里相呀。侬哦里相呐?”(是我们家啦。你家呢?)
许诺看着秦浩歌离开的方向,眼睛有点发红。
秦浩歌从矮树林后面走了过来。许诺还穿着游泳衣呢,她赶紧蹲在水里,只露出下巴以上部位,低声招呼了一声浩歌。
许诺哈哈笑了,“水豆腐哦,水豆腐。”
林天行自嘲道:“什么大少爷?我家房子连我爷爷一起,都在文革时没了。我爹是知青,我妈是工人家庭出身,我们家很一般。”
林天行泪奔。许诺嘎嘎地笑。
话音未落,只听刘锦程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:“江湖我来啦——”然后轰隆哗啦地跳进水里,渐起老大一朵浪花,把林天行他们浇了个半湿。
林天行见状,胆子又大了些,“人家那女朋友多漂亮啊。我和你说,男人都是视觉动物,找对象就挑赏心悦目的。什么头脑啊,内涵啊,能力啊,那都是辅助条件。”
林天行一牛高马大的小伙子,此刻有气没力,很沮丧。他小心翼翼看许诺,许诺哼了一声,别过脸去。天色也暗,脸红没红,谁也看不见。
林天行竖起耳朵,转过头去打量那个男生,上下左右,重点在秦浩歌的脸上徘徊扫描。
许诺叹了口气,深呼吸,然后把自己埋进水里。
林天行喝了几口水,蔫了,下意识地抓住人不放,只觉得怀里那人肉肉的,软软的,皮肤细腻光滑地得像鱼一样,让他忍不住摸摸捏捏,舍不得松手。然后他就被一记北斗神拳揍飞了。
林天行在心里呸呸呸,自己刚才是给什么迷了窍了,不就是皮肤好吗?圆滚滚的肉|球有啥好抱的?想着,还是不禁看自己的手,老实承认那手感的确不是普通的好,她倒不是一无可取的。
邱小曼问:“那你现在怎么办啊?在许诺家工作,挺辛苦的吧?”
林天行这厮也牛,再度开口时已经是一口吴侬软语了,“阿拉爷啊是上海宁啊,当年了了上海滩,撒宁伐晓得林噶啊。”(我爸也是上海人啊,当年上海滩,谁不知道林家啊。)
许诺继续哼哼,就像鼻子不通。
许诺作茶壶状指着他,“你,花姑娘的干活!”
刘锦程听着连连点头。
过一会儿,林天行也下厨房来了,却是一个箭步奔到水池边,扭开水龙头使劲洗脸。
“呆站着干吗?”许诺在他背后用力一推,林同学就和一块石头一样落进了水里。许诺和大宝也跟着跳了下去。
林天行看到她,明显地一愣。他的表情全落在了许诺眼里。
邱小曼被他逗得呵呵笑,对秦浩歌说:“你瞧这人真有意思!”
刘锦程说:“这是林天行,人家是游客,丢了钱包,在咱们家打工赚路费呢。”
小水潭不算浅,都没过林天行的肩膀。他一边享受着清凉的河水,一边神经紧张地在水里踮着脚,生怕行差踏错就此万劫不复。
刘锦程大笑,“林哥,有我们俩在,淹不死你。你好歹学学踩水嘛。”
林天行的男性自尊受到挑战,立刻双脚蹬水。还没蹬两下,手里的泡沫板子滑开,咕咚一声人就沉水底去了。
许诺还在点头表扬,“瞧,学得真快。”
许诺阴森森地回过头去。林天行拉着刘锦程逃上岸,抓起衣服就狂奔而去。
回了厨房,刘锦程像只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,啃着一根鸭脖子。他看许诺脸色,问:“谁又惹你了?”
邱小曼只看到一个男生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,宽肩长腿,修长匀称,不由微微吃惊。等到看清林天行的面孔,她脸上也不禁有点发热。
许诺一口气呼尽了,出了水。她摸摸自己腰上的肉,所有无奈和悲观,都化做一声叹息。
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,许诺停下来转过头去。林天行像根浮标似的立在水里,手紧紧扒着泡沫板子。